苏傲雪算了半天的账，认为今年恐怕依旧免不掉是借当过年了。
伤春悲秋起来，难免想起自己刚被领回来的时候，总算过过两天好日子。那时住的比亭子间好一些，冬天还有很暖和的棉花被可以盖，可惜由去年开始，境况就一天比一天差了。主要是李海存丢了心气，人一旦没了进取的精神，贫困的日子就会没有底线的。
这样想下去，只怕明年的光景会更糟。
在小屋子里翻了一遭，实在找不出几件像样的东西可以当了。
要是把这个事实拿出来问李海存，他一定说他的剧本都是值钱的，只是缺一个搬上舞台的机会。
苏傲雪兀自叹了口气，转着锁眼打开抽屉。
最上面一卷稿子是《劝君向上》。这是一出四幕剧，主人公是乡绅的儿子，为了求学来到上海，渐渐被这里的灯红酒绿所迷惑，于是不断以各种名目向家里索款，最后被老鸨龟公骗光了家私，也因长期缺课被学校开除，这时终于幡然醒悟。末尾留下余白，取劝人上进的意思。
这出戏很能反映一些现实，演出时颇受大众欢迎，李海存也因此有了些名气，手边也有钱了。后来，就用了很经济的办法，讨了苏傲雪这个老婆。
在刚成家的时候，他又写了新戏《我家的姨太太》。内容和《劝君向上》很像的，只不过把骗人钱财的反角由老鸨龟公换成了姨太太。这出剧就没有特别卖座了，但当时的影戏报是很爱吹捧扮演姨太太的那位漂亮女演员。因其漂亮，后来真成了一位广东大亨的新太太，于是满世界都是“‘姨太太’成真了！”的大标题。
那时候，有些评论家批评李海存写的新话剧是新瓶装旧酒，他对于男女爱情的诠释除了女子骗男子的钱就没别的了。为了显示自己的才情，李海存便公开回应自己要转型，新剧绝对不再使用老套子。
发表完豪言壮语之后，在家里窝了半年，写出了《自由恋爱的空气》。因为名字起得很不错，首场演出是满座，但隔天就少了三分之一，到了第四天观众还凑不够一双手。原来是首演之后普遍收获的评价比《我家的姨太太》更糟，剧评一致地表示，情节套用了莎翁名篇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，只是把最后的结局改成了男女主角顺利出逃。
也是这出话剧，让剧场经理们对李海存丧失了信心，不愿再用他的剧本了。所以，他去年写的《爱情学堂》一直无缘排演。
据他自己说，这是个能引起轰动效应的剧本。但在苏傲雪这个无名学生的心里，却是完全反面的想法。这出剧只是把《劝君向上》和《自由恋爱的空气》的头尾放在了一处，起头的两幕，讲一个向往爱情的男学生被堂子里仙人跳的伎俩骗光财产，在后来两幕的剧情里，发现一道从老家出来求学的女学生爱慕他很久，即便他遭遇重大变故也矢志不渝，尽管家里告诫女学生贫贱夫妻百事哀，但她宁可背叛家庭也要陪伴心上人振作起来。
苏傲雪不相信靠这些稿子，就能养活他俩，只好叹着气细听前屋的钟打了多少下。
李海存昨晚根本没回来，而今天的光阴早已过去了大半。这日子还不如当初在收容所里舒服，虽然累一点，至少不用忧心外头欠的账。
饿着肚子熬到傍晚，总算是听见楼板响了。
苏傲雪急忙起身问：“老李，你怎样一夜都不回来？送煤球的来过了，我许了他年三十清账。你手边……”
在外混了整整一天的李海存，回来完全没有赔不是的迹象，反倒先怪罪起来了：“你这矫情劲儿！让你去打牌你非不肯，错过好大一笔财喜啦！昨晚晌，江太太手气好极了，出手也大方，给作陪的几位太太好些个车马费。你要是去了，以你和她的老交情，岂止十几二十块，说不准会给你五十整呢！”
这话鬼都不信，江红梅才不会把赢来的钱白送人，不过是见我怎么都不出门，故意这样散财，为的就是让李海存回来找我麻烦！苏傲雪如是想着，被冲天的烟味逼着，捏了鼻子往后退了退。
“又去打牌……”她打量对面那张雷公脸，一下便猜到了牌桌的局面，说话自然就带了火气，“这样子埋怨我，究竟输了多少钱？！你上个月至少应该也有十几块润笔费，现在还剩几个？过年我可以不图穿戴，照平常样子只吃冷馒头也不要紧，倒是柴米油盐的账，都该开销了才好。大过年的，家里不怕冷清，就怕要账的站了一屋子，让人家瞧见了，算什么样子呢，这于你的体面伤害也很大呀。”
于牌桌鏖战了一天一夜的李海存，踉跄着往床上倒下，含糊着推脱：“交际是要靠本钱的！”
看来，是不打算管那一屁股的烂账了。
苏傲雪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，不许他睡着：“你别摆阔了行不行？！还有哪家报馆的稿费没要来？你把图章给我，我明天去要。要来以后，必须分派一笔留着家用。”
李海存两只脚互相拔着，将鞋丢在地下。整个人卷进被子里，打着哈欠道：“我自己会去的，你一个妇道人家不会说话，当心把人家编辑惹恼了。”
苏傲雪把荷包翻了个面，亮在李海存眼跟前，怒道：“你成日不在家，又不肯给我一个钱，那些要账的来了……”
李海存犯着困，觉得这女人虚有其表，只有一张脸长得可人，性情方面根本不是什么解语花。他推搡着把荷包一直丢到了楼梯上，转着把背朝向苏傲雪：“叫你跟我一道出去，你非不肯呀。留在家里被逼债，你就高兴了呗。”
对于债务的解决办法不是挣钱去还，而是尽力地躲。
这样的态度，不只是给苏傲雪点了一把火，也是逼她吞了一块冰，让她对未来彻底心寒了。她一开口，难免就沾了哭腔：“我要写独幕剧的，你忘了明年我该毕业了吗？”